从开城门迎宾那刻起,一直到现在正厅里宴饮,龚壮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司马白。
他素来自负眼力高明,出山十年来,这双眼睛识破过的阴谋诡计数不胜数,能在他面前遮掩心机的人,他至今还未曾遇到过。
可是望着面前一步之遥的司马白,他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。
这个统帅三军的大晋武昌郡王,何至于亲身来此!?
这还正打着仗呢!
是真把主位上那个当成亲大舅哥了?
还是仗着成都平乱之恩有恃无恐?
抑或以为自己是张仪苏秦在世?
如龚壮这等心思缜密之人,越是觉的不可思议之事,往往便越要朝深处寻究到底。
酒席间他频频敬酒,屡屡借机试探,恨不能拿眼睛剖开司马白胸膛,从五脏六腑里去找寻蛛丝马迹。
可司马白始终坦然相对,貂裘加身,一副病相,笑脸腼腆,言辞谦逊,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亲昵,哪里有丁点异样?
龚壮不禁暗自摇头,难道司马白亲身来此,就只是为了彰显诚意?
龚壮自己也曾潦倒困厄过,也曾去找过他的老泰山大舅哥救济,如今以己为镜,对照司马白这副模样,他忽然觉得,司马白还真是像极了求到丈母娘门上借钱的女婿。
正是心高气傲却偏偏遇到了过不去的难坎,左右踟躇,不知该如果开口央求!
再观那李势态度,也真同当年龚壮的大舅哥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。明知妹婿有难言之隐却故作懵懂,谈天说地左顾而言他,就是不朝正事上靠,非逼其亲口相求不可!
其实在接司马白进城之前,龚壮和李势不是没考虑过将这送上门来的心腹大患一举擒下,又或暗置刀斧手于厅外随时听用,但最终还是按下了那些心思。
无他,正是出于他们刚刚定下的那四字方针,示好,示弱!
李汉日后势必要向整个荆襄乃至江东扩展势力的,而这司马白无疑是心腹巨患,可现在这种节骨眼上,却还要指望他去制衡羯赵。是要大局所得之利,还是只图除掉一人隐患之安,稍有见识之辈,都知道该怎么选。
都已经决定要做那黄雀了,待到司马白和羯赵拼的你死我活,也未必就能跑了他!
何况司马白能亲身前来,且不论其诚意感人,只这器度和胆魄就确实让人敬佩。他已经名动天下,世人皆知其对李家有再造之恩,既然能在沙场上堂堂正正收拾掉司马白,不论李势还是龚壮,实在都不愿意在这酒桌上动手,谁都不想毫无意义的被扣上既卑劣又忘恩的骂名。
“白王,你身后站着的这位将军好不威武,”
天南海北扯了一圈,司马白仍是犹犹豫豫的不开口,李势倒也不急,不过这做东道主的也不好冷了场,便又寻了个话茬,指着守在司马白身后的熊不让说道,
“为兄若是没猜错,这应该就是熊将军吧?”
“兄长果然慧眼识人,正是熊不让。”司马白笑呵呵回道,“路上乱,带着这黑铁塔,我也能心安些。”
“自然,自然,有此一人,胜过千军万马!”
早在成都驿馆之役后,熊不让的名声便已在成都无人不知打量,李势或是真起了爱才之心,尤其打量着熊不让额头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,连声啧啧惊叹,
“真乃猛将!真乃猛将!何不饮上一杯?!”
“不让,殿下既瞧的上你,还不敬殿下一杯?”司马白一边附和,一边又说道,“兄长是知道的,这几场大仗打下来,实在险恶的很,多亏他护在左右,我才屡屡安然无恙。”
李势闻言眼中掠过一抹精光,心道你到底是忍不住了,开始朝打仗上引了。
但他仍是不动声色,只是一味称赞着熊不让: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,我麾下若有人能顶上熊将军半分勇猛,我便能也学着白王去冲锋陷阵啦。”
司马白呵呵谦逊道:“兄长这话可折煞他了,他也就是有把子力气,阵战上虽能使得开些,但真论拳脚功夫,他可差的远了!这席中能胜过他的,不知凡几!”
他俩一番客套,席上众人的目光已经都放在了熊不让身上,尤其是武将们,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拿自己和熊不让比较起来。
结果显而易见,当场便有过半的人垂下了头!
虽然入城时蜀军就已将熊不让的那两柄大戟收了起来,在座的仍有人见识过,此刻不禁假想,倘若这黑铁塔手持两柄大戟在这厅上一舞,那还了得,岂不落的一地人头?!
不过也不乏有坦然视之的——自家主公夸赞熊不让自然是待客之道,可那司马白所言也并非完全是谦逊。
这熊不让人如熊罴,在阵战上固然能够以一当百,但实际上只看腰马步伐就知其武艺粗疏。在座诸将多的是士族出身的练家子,真要放对比试,至少有三五人是能够稳赢不输的。更别提主公身后那一左一右两个随身侍卫了,俩人随便哪个,恐怕一剑就能制服这黑铁塔!
龚壮笑眯眯的打量着熊不让,心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安,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,下意识的转头望向始终站在李势身后的那两个侍卫,不为察觉的使了个眼色,大概意思是警惕些,多注意点这个黑铁塔。
“不止他需敬兄长一杯酒,小弟也得好生敬一杯啊!”司马白叹了一声,自顾端起酒盏一饮而尽,随即又是一叹,“不瞒兄长,妹婿我今日贸然打扰,实在是有事相求!”
好嘛,终于来了!李势同龚壮对视一眼,心中都是如释重负,只觉向着自家百年大计又更近一步了。
“咱们一家人,白王有事但讲无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