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弹没入胸口的那一刻,颜子璇并没有什么感觉,她穿着单衣站在风雪之中,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对她指指点点,从身到心都是全然麻木的。
狱中枯燥血腥的生活早已磨平了她的锐气,她站在那里,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空中飘荡,悲悯地抑或是嘲讽地盯着自己的身子被挂到天下人面前,甚至有人还拿着沉重的相机跑来跑去对景,只是为了记录下这所谓的历史一刻——
艳名在外的女间谍居然被拉到刑场处决,任谁不要凑个热闹唏嘘一番?
她有流血的感觉,行刑前偷偷吃下的极苦涩的粉末应该有起效果,她觉得痛感没那么强烈,还算是对得起传潇琳的教导,她……到底还是有点天赋的。
何况她忍着恶心吃了几乎临界量的药物。
我……在等她……
她想起那年爻门和阮宜罄打了一架,后来……后来她又去找了传潇琳,那个古板严肃的老头子。
简直是自取欺辱啊,她模模糊糊地想。
传潇琳和和气气地开了门,看到她愧疚的脸时脸色大变,扔下一句“我没有你这个学生”便摔上门。
她跪在门口,跪了大概大半天,传潇琳没有开门也没有再和她讲话,路人对她指指点点,她只是挺直了脊背抿着唇。
她知道传潇琳对她失望透顶,甚至想要亲手杀死她这个没有良心的学生。
当年是传潇琳笑呵呵地对许多人说这个女孩能够做出一番成就,也许当年的他有多自豪,如今就有多憎恶。
最爱的学生成了以色侍人的工具,成了丢掉原则的刽子手。
她只是想借着所有的机会赎罪罢了。
她罪行累累,她渴望解脱。
可她不配做人。
北界最后的时日里她用烟和酒搞垮了自己的底子,狱中生活更让她的体表伤痕遍布,她真的好想死……
可她惦记着梅玖微。
梅玖微是她唯一的光,她教会她怎么去爱人,怎么去为自己活着,怎么去与世人和解,她将她从深不见底的泥潭中拉出来,娓娓地告诉她还有光,让她别怕。
她在无边的旷野上嘶吼着,四下皆无人,四下皆是死寂,她孤独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,梅玖微走进了她的视线,俯抱住她,那是她唯一的热源,她贪婪地索取,而梅玖微和善地给予,梅玖微的四周都是拥趸,她疯了一般扯住梅玖微的衣襟让她别走。
梅玖微什么都有,而她只有梅玖微。
如果梅玖微不要她了,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。
她望着艳红的血等待命运的审判,她罪行累累,她十恶不赦,可是她倔强地坚持,只有梅玖微才能成为那个审判的人。
只有梅玖微才有资格审判她的罪行。
万物皆为刍狗,只有梅玖微进入了她的生命,在她寸寸骨血里刻上“梅玖微”这个名字,从此她只记得梅玖微这个人,她有理想有坚持,可她回望时只会想起梅玖微,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血都捧到梅玖微脚下,从此人间繁华落在她眼里,不过是梅玖微浅斟低唱的晴春三月。
可你怎么不来。
她喘着气闭上要死了,她仍旧不愿意去回想她的一生,她只想着梅玖微,她想,若是黄泉路上她看到的满心满眼都是梅玖微,那也算死得其所。
可你怎么不来?
太久了,久到看热闹的人潮散去——也许那些人都是大字不识的贫民,在战乱中侥幸获得一点娱乐,他们没有体会过鲜花着锦纸醉金迷,他们只知道死的这个人,她叫作颜子璇,不知道颜子璇疯了一样爱着那个叫梅玖微的人。
别知道,让梅玖微干干净净地活着吧。
哦,他们以为梅玖微早就烧死在凰晴坊的大火中。
颜子璇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。
梅玖微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,她和梅玖微的见面总是在不恰当的时机,总是来不及让她表露爱意,她又怕梅玖微看到自己的偏执疯狂后便连连退缩,颜子璇不敢赌,颜子璇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。
只有那一次在梅玖微的厢房里她们交缠一处,她在梅玖微的身下喘息,梅玖微温柔又不容反抗地左右她的情绪,她在无边的幻象中浮浮沉沉,她想,若是死,也要死在梅玖微手里。
可你怎么不来?!
她无声无息地呐喊,没有人听见。
她哀求,她发疯,她哭泣,她暴怒,她无声无息地呐喊:
梅玖微,求你救救我。
求你救救我,只有你才能救我。
可你怎么不来!
梅玖微不在,她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,她漠然地看世间万事万物,只觉得无甚差别,她只有望见梅玖微,才觉得自己死了太久的心活泛起来,她悲她喜她怒她恨,从此都只是因为梅玖微。
她唯一的光。
她何时才能望见光明?她不知道。
她孤独地徘徊在永夜里,等待着一点晨曦乍露、一点天光破晓,她是溺水的人,是涸辙的鱼,是燃尽的篝火,是融化的春冰,她等着梅玖微将一泓清泉灌注到她的枯井中,她等啊等,她想,梅玖微不会抛下她。
可你……怎么不来。
她挣扎着用手覆上自己的胸膛,那里是大片大片粘腻的血,她望着满手的血,想去写梅玖微的名字,食指触及土地又触电般缩回。
梅玖微。她咬牙切齿地想,为什么偏偏那个人是梅玖微。
她明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。